“60后”研究生淦菊保和他的“90后”同学一起毕业了。
半个多月前,江西中医药大学在学校礼堂举办了2018届研究生毕业典礼。头发斑白、眼角皱纹横生的55岁应届毕业生淦菊保穿着印有“青春不散场”字样的T恤,站在来往同学中。有不少人认识淦菊保,打招呼时叫他“淦叔”。要好的博士生找他合影,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称赞“淦叔勤奋刻苦”,常“找师哥们讨论学术问题”。
10年前,家在江西省南昌市的淦菊保为鼓励两个儿子学习,陪他们步入高考考场,最终考上江西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学医,直至今年从江西中医药大学研究生毕业。
毕业典礼前,淦菊保从包中夹层中取出党徽,端端正正佩戴在胸前——他在本科时期就申请过入党,没有成功,终在读研时了愿。几十分钟后,他穿着硕士学位袍,和11名同学走上礼堂舞台,从校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书,微微低头,帽穗被拨至左边。
“感觉那时才真正走入了医学殿堂。”7月20日,毕业后在南昌一家药房工作的淦菊保向澎湃新闻回忆被校长拨穗时的场景,仍有些激动。未来淦菊保还想考博,想在医学上“走得更远、更深”。
但他今年的考博成绩并不理想:考了两所大学,均是总分过了,英语却不达标。他给自己的老师发去短信:“学生考得不好,明年(再)来过。”
淦菊保(右三)和同学一起同校领导合影
年近半百,决定回炉上大学
2008年,淦菊保那时45岁。
此前,他的事业大多“失败”——上世纪80年代,从华中农业大学毕业后,干过兽医,辞了;做过厂长,被解聘;开过饲料公司,又被对手“打倒”。以前的领导形容他“只有艰苦精神,没有经营头脑”。
然而,45岁后,淦菊保的人生变得“特别”起来:学医一直是他的梦想,2008年、2009年,为鼓励两个儿子用功读书,淦菊保先后两次踏入高考考场,最终被江西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录取;2015年,已从专科升至本科的淦菊保成功考取江西中医药大学研究生,直至今夏毕业。
淦菊保被媒体塑造为“励志人物”,但也遭受质疑,不少声音觉得他是在“作秀”。
“有人觉得(我)这么大年龄了,肯定是工作不好、赚不到钱,在这哗众取宠——现在社会上‘江湖郎中’那么多,也许将来拿着一张文凭在家里搞个诊所,忽悠老百姓,当个庸医。这样想的人,有他的道理。”淦菊保对此颇为坦然,“他们会从一般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也不可能和我有交流,当然就不知道我内在的思想,所以这见怪不怪。”
家人也有不理解淦菊保的时候。“我爱人要做很多家务,儿子大了要谈婚论嫁,准备结婚,比如装修房屋。家里有两栋房子要出租,要她管理,屋里水龙头坏了也要她去联系人修理。‘牢骚’肯定不少。”淦菊保告诉澎湃新闻。
妻子李惠兰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早年为他读书的事,两人“不是没有吵过架”。2009年那会儿,家里刚修完房子,欠债30几万元,两个儿子再加一个淦菊保,上一年大学要花掉5万元,经济压力很大。较大的一次争吵发生在2011年,家里急用钱交保险,四个人差不多两万元,李惠兰拿不出来了,性格一向温和的她,等到淦菊保放假回家,结结实实骂了他一顿。
除了经济上的困窘,李惠兰还要忍受旁人的冷嘲热讽。“别人说他不务正业。可既然这是他的梦想,家里人就只有支持。”李惠兰说。为多挣钱,她卖过小吃,也在火锅店里当过服务员。
淦菊保也深知妻子为此付出颇多。“我爱人现在是理解的。她知道我就两个爱好,一是学医,一是围棋。我也拿不出更多的时间去帮助家里。今天能研究生毕业,首先感谢的还是老婆,谢谢她的支持。”淦菊保说。
淦菊保精通围棋,上学期间,为贴补家用,周末常去南昌市少年宫教小孩,一年也能赚两万——这份兼职一直做到现在。“我给思路,让他们研究性学习。教学用的实战加训练,先做题再讲题。”今年6月25日上午,淦菊保给4个小孩上完了8个月课程中的最后一课,向澎湃新闻介绍起任教经验。
同在少年宫教课的万老师认为淦菊保课内课外都很“严谨认真”,很是“敬业”。“他在教学方面要求较高,也会对孩子们无私奉献,课后时间也经常陪着练棋。”万老师告诉澎湃新闻,淦菊保能够得到他的“尊重”。
一名小孩的家长对澎湃新闻说,送孩子来“淦老师”处学围棋前,自己做过充分调查,特意在网上搜了资料。“他的故事都很励志,我觉得这这对小孩会有很大的帮助。”这位家长说,结果令人满意:学了八个月,围棋技术、“做人”的品德、逻辑分析和自学能力全方面进步,“他是在用心教”。
淦菊保领取毕业证书(左二)
读研“跟上战场打仗差不多”
“今天我站在你们面前首先是一种失败,从某些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成功。” 2009年9月,在考入江西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后的首堂课上,淦菊保面对一群“90”后这样作了自我介绍,“失败的是,我的同学现在有些是博导,有些是知名企业家,跟他们比,我是失败。但成功的概念不是用钱、名气和荣誉衡量,我觉得成功是只要他认识到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他又能够身体力行地去做。”
彼时,对淦菊保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便是学医。
江西中医药大学研究生院院长章新友近日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称,学校最初对于是否录取淦菊保读研还“有些犹豫”,后经过面试了解,发现其对学习中医怀有热情和信心,“就把他录取了”。“这三年学习中,(淦菊保)成绩优异,各种奖项都拿到了。”章新友说。
倘若满分是10分,对于自己这些年的大学时光,淦菊保觉得“起码可以打9分”。“我每天是在一种非常自然的过程中度过——一旦进入学习,中间没有停下来的想法,总是不记得吃饭,感到饿时早过了饭点。这种进忘我状态下的学习效率较高。”淦菊保说。
因为年龄比身边的同学大几十岁,学习上要付出更多努力。他考过了英语四级,但只有445分,算是“低空掠过”。跟导师在医院实习也多有不便,对他的体力和记忆里都是考验。淦菊保很羡慕年轻人能把电脑、手机玩得转,“我还不太会做PPT,一个研究生不会做PPT是跟不上形势的”。
“若有些作业要在规定时间里上交,那恐怕会吃力一点。因为对自己要求高,总想着尽量完善,不免在效率上跟不上。我会逼着自己少睡。”淦菊保称,读专科时已然足够刻苦,而本科比专科更紧张,“研究生呢,用一句话来形容——跟上战场打仗差不多”。
在学校,同学们都叫他“淦叔”。该校一名研究生告诉澎湃新闻,初见“淦叔”是在班干部选举会上。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会有一个这么老的学生”?可慢慢接触后才发现,这位大叔充满“睿智”,且追求思想“上进”。“班上还有一位年龄较大的女生,稍微跟我们有点脱轨,淦叔也会帮助她学习。”这位同学觉得淦菊保属于“既能做老师、也可以当同学、朋友”的人,跟大家不会有太大的隔阂。
淦菊保称,自己经过同学们寝室门口时也会“交流一下”,主要问科研方面的问题,以及英语学习。但主动跟他交流的同学不会太多。“年轻的同学们大多想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增加自己的收入,找一个好女朋友,他们主要是思考这些问题。”淦菊保觉得他和年轻的同学们“人生观不同”,“我会做些指导,希望他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比如将医学理论学得再扎实一点,别急着找工作。”
对于他的长篇大论,同学们也会“烦”,但久了也觉得“在理”。1989年出生的吴衍伟告诉澎湃新闻,同为专科学校学生时,淦菊保就鼓励他用功学习,一起升入本科以后,又拉着他考研。“没有淦叔,就没我现在。”
淦菊保的辅导员张宇(化名)告诉澎湃新闻,淦叔比自己年龄还要大,但他的思想积极,所学和年轻人类似,彼此不存在多大的“代沟”,“大家都将他当作同龄人对待”。“淦叔是班里的心理委员,当同学们的‘知心大叔’,扮演父亲的角色——无论从心理上还是精神上,同学们都得到了帮助。”辅导员坦言,倘若没有淦叔这样的“得力学生”,自己很多工作开展不了。
未来还想继续读博
淦菊保自称找工作的过程并不顺利,年龄是最大阻碍。因为年龄限制,淦菊保未能进入公立医院工作;计划应聘家庭医生,又被婉拒。他对医学教育事业也抱有热忱,可同样因为年龄过大而不得不放弃。
经历多了,淦菊保有些气馁。虽然曾有私立医院愿意请他,但他觉得自己“缺乏临床经验”,加之薪酬没有谈拢,就放弃了。
目前,淦菊保在南昌市的一家药房工作。“累,紧张。”近日,向澎湃新闻谈及这份工作时,淦菊保略显疲惫,称前来拿药的人多,而自己此前用药经验不多,对药房药物还没完全熟悉,加上记忆不好,工作有些“吃力”。对于为何选择这份工作,淦菊保说,所在药房“不夸大、不误导、实事求是的方针与自己人生观相符”,所识所学可以发挥作用。
淦菊保考上研究生时曾接受山东一家媒体采访,彼时对于未来的设想是,“要去读博士,毕业后组建自己的团队,为农村医疗事业做贡献”。现在,他对“考博”这一最高目标仍然抱有期望,他常在凌晨两点左右还在学习英语——这是他的薄弱处。截至7月14日,朋友圈里的状态显示,淦菊保已在某个英语学习APP上累计打卡204天,“行动力超过72%的同学”。
“(APP里)会有名师讲课,有时候我就开着,放到旁边听,当催眠曲。”淦菊保称“建了一个英语学习交流群”,看到不错的内容会发进去。“但我不会乱发,得自己先研究一遍,只有我学了才有资格发。”
淦菊保认为,“(学医的年轻人)实在家庭困难,可以先工作几年,解决一下燃眉之急,但最终还是要在医学方面走得更远、更深,比如尽量考个博士。”
但这并不简单。7月20日,淦菊保向澎湃新闻发来今年的考博成绩:选考两所大学,均是总分过了一截,英语却不达标,差了几分。他给自己的老师发去短信,说“学生考得不好,明年来过”。
辅导员张宇则对“淦叔”还想考博的计划表示赞赏,他说,“勤奋、积极向上,这种精神值得肯定”。